主题
天地有灵气。
杂然赋流形。
下则为河岳,
上则为日星。
於人曰浩然,
沛乎塞苍天冥。——《灵气歌》(注:宋·文)天祥《正气歌》)
1
三个人走在山路上,气氛极其凝重。
锦衣玉冠,心事重重,蔡紫冠走在最前面,沉默不语。另一人高大魁梧,长刀在腰,杜铭跟在他的旁边,虽然哼着小曲儿,但面上神情却七个不服、八个不忿。
偶尔,杜铭偷偷向后望去,一身宫装的花浓微微低着头,悄无声息地跟着他们。
从辛京出发,他们三人就始终是这么不尴不尬地走着。
蔡紫冠又将自己封闭起来,杜铭和花浓又生疏起来,就连杜铭身上那十三道絮叨不休的魂精,也见时机不对,一个个老实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。
——若是百里清还在就好了,至少还可以损人骂人,不至于沉默。
——若没有遇到火二就好了,至少他们也不必兜兜转转,再回到这伤心之地。
奇松异石、仙山云海,他们一路向上,越近目的地,心中滋味越是不同。
“站……站住!”道旁松林里,忽然有人叫道。
有一个人“噌”地一跳,已现身出来,拦住了他们的去路。三个闷头赶路的人停下脚步,花浓还有点不知所措,蔡紫冠和杜铭早已翻起眼睛来,全都是“别惹我,烦着呢”的眼神。 眼前那人,是个小矮胖子,偏偏穿着一身横纹的外袍,看起来极其古怪。
“伏、伏羲宫办事,闲、闲杂人等……”
小胖子居然是个结巴。虽然努力想要威严一些,可是还没等他说清楚“闲杂人等”到底要怎样,就已经让杜铭一巴掌拨拉了个趔趄。
“什么伏羲宫,给老子让开!”
如此不受人尊重,连带神宫受辱,小胖子登时悲愤交加,血气上涌,一张圆脸涨得通红。
“伏、伏羲宫,赫、赫连车在此!”
小胖子大喝一声,已从背后撤下一张小弓、一支短箭。弓是白椴木制成,雕饰精美;箭以朱漆漆就,红如鲜血。弓箭搭好,赫连车恶狠狠地瞄准了杜铭。
“看、看不起我是吧?我的爱、爱神箭,射、射一箭,就让你骚、骚到没朋友……”
话音未落,眼前青影晃动,已觉手中一空,一副弓箭已被杜铭放出的魂精夺走了。
杜铭动起手来那么快,又不讲规矩,赫连车不由得整个傻掉了。
“哎,不是……你、你把我的弓箭还给我!”
杜铭冷笑一声,把弓箭高高举起。他个子本就极高,魂精又从他头顶探出,于是格外高出许多,以至于赫连车连跳几下,都够之不着。
“等一下,你、你是青鬼杜、杜铭?”
赫连车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幅卷轴,对照杜铭,迅速一看,叫出了他的名字。
杜铭一愣。趁此机会,小胖子两脚脚后跟一碰。“哧”的一声,脚下法宝见效,一双鞋底蓦然变厚,直达七尺,如两根高跷一般,顶着他便往那一对弓箭探去。
法宝“摸着天”,其实是一双鞋底可以无限升高的靴子。
杜铭吓了一跳,想不到还有这么无聊的神通。杜铭刚要闪躲,一旁蔡紫冠已经顺势一脚,踢在“摸着天”的鞋底上,赫连车登时站立不稳,升得多高,便摔得多重。
“你是伏羲宫的?”蔡紫冠冷冷地看着赫连车,“你们来这干什么?”
“杀人!”赫连车手忙脚乱地收着鞋底子,一面凶狠道,“奉伏羲大神之命,将广来峰余孽铲除!”
与此同时,他们已经听见山顶上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!
一柄长剑飞上半天。
长剑滴溜溜转动,映照阳光,登时放出万道光华。光华之中,长剑一化三、三化五、五化九、九化十七……转眼间,已布成一座一百二十九剑的剑阵。
一个黑衣独臂的女子举手一引,剑阵齐刷刷地向地面上的三个男子斩落。
高山临近山顶,山势忽然一缓,再向上便是陡峭绝顶,但在这里,却地势平坦,一如山下。背风的山壁下有几棵老树,几方新田,数问茅草小屋,除此之外,便是一片空旷。
空地之上,伏羲宫在这边的三大高手:拓跋涧、耶律风、完颜沙,早知对手绝非易与,各自使出法宝,与飞剑剑阵抗衡。
拓跋涧一伸手,已从腰间掏出一条红布带。他将红布一飞快地系在眼上,仰面向天,数柄飞剑落下,自他顶梁、咽喉、胸腔透体而过,可是他却毫发无伤。
法宝“无相布”,一旦蒙上了眼,一切看不见者,皆为虚幻!
耶律风双臂一振,已从两肩后拉出了两块灰白色的甲壳。甲壳迎风便长,瞬间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,如同巨蚌。飞剑斩落,火星四溅,可是却难以伤他分毫。
法宝“化骨龙”,与人肩骨相连,分别可以化出蚌壳、蝠翅、鱼鳍、蟹螯以及猿臂。
完颜沙躲闪不及,已给乱刃穿身。身中十数剑,终于倒地而死。可是尸身倒地的一瞬间,他的影子猛地站了起来,与他一般无二,安然无恙。
法宝“孪生玉”,佩戴后肉身与影子便可随意转换,虚实难料。
一瞬间,黑衣女子的上百剑,已经尽告无功。
“让你见识见识,伏羲宫的御术神通!”拓跋涧大喝一声。
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,身子一伏,头一低,背后所装的弩箭已射出一支无形之箭! 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土地上,蓦然卷起一道波纹,由他脚下而始,飞快地向女人逼近。法宝“无锋箭”,射出的乃是一声看不见摸不着,但足以令人呕吐昏厥的、尖厉得直如钢针刺心的恐怖尖啸。
“叽——”尖啸束音成线,远远地刺向那黑衣女人。
到得近处,稍稍扩展开来,更已将她整个罩住。
那女人单手掐诀,空中的飞剑如长虹贯日,首尾相连,赶到她的身前,团团一展,已分身无数,锋脊相贴,化为一面巨盾。“当”的一声,无锋箭撞上巨盾,宛如铁锤敲打,发出一声巨响,数不清的剑锋同时颤动,将那一声尖啸抵消掉了。
“应声虫——去!”耶律风大喝一声。
在那飞剑形成的巨盾后,蓦然间凭空出现一只巨虫。巨虫以盾面为横截之宽,遽然从剑阵的背后蹿出,粉白色多肉的身体向前一伸,头部的大嘴已然张开,十一层牙齿团团旋转,如同锯齿石磨。
法宝“应声虫”,虫子的本体藏在耶律风的手中,但却可以循声而去,随着声音大小而幻化真身,吞牛食虎。
虫子凶猛,那女子两条淡淡的眉毛一挑,却更为凶悍!
五指骤然一弹,她那飞剑组成的原本向前凹入的巨盾,猛然向后一别,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群剑同时弹起,一下子收拢成了一捆。那应声虫借声显形,在群剑后正要扑出,一瞬间,却已被弹起的剑阵追上。三尺青锋虽然只有剑尖三寸够着了它,但乱剑齐至,一下子便将它肉墩墩的一个尾部切成了肉酱。
那应声虫疼得仰天嘶鸣,一个肉滚滚的身子扭来扭去,尾上汁水四溅。
就在这时,茅屋中忽有人低喝道:“金云压城,收!”
那个声音虽然低沉,却又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仪。那女子愣了一下,伸手一勾,已收剑回来,飞剑剑阵盘旋于她的头顶上,蓦然向下一沉,登时如一块巨大的钉板,从天而降,漏过了她的身体后,工工整整地砸入地下。
那正是她飞剑中的“金云压城”一招,专为对付欺身近战的对手。
远处,看似一直没有动作的完颜沙猛地一跳,后退三步,脸上已有血痕。
法宝“移魂玉”,原本正在将他的魂魄移入那女人的影子,好进一步控制女人。岂料那女人忽然召回剑阵,乱剑插下,女人的影子中了好几剑,他因魂魄在影子中,而不小心挂彩。
那女人飞剑厉害,伏羲宫的三个人久战不下,刚才那一回合,其实已是在声东击西。拓跋涧、耶律风的突袭,全在为完颜沙作掩护。可是茅屋中那个声音的主人,却在一瞬间便已经看透了他们的如意算盘。
“不愧是广来峰的余孽。”拓跋涧森然道,“既然有兴致,为什么不亲自下场动手?”
“好啊。”忽然有一个声音在他们的身后,淡淡地道。
“青——杀——鬼!”一个粗豪的声音暴喝道。
耶律风惊恐地回过头来,在他的视野中,一个青色魁伟的身形已猛地向他扑来。虽只一人,但断岳刀寒光闪闪,十三道魂精杀气腾腾,一瞬间却如干军万马。
神通“青杀鬼”,杜铭的最强杀招,要的就是这个气势。自己一刀,魂精十三刀,连环砍落,神仙怕怕!
“唰”的一声,“化骨龙”发作,耶律风又合起了蚌壳!
可是杜铭活蹦乱跳,却不是那女人远远遥控、不能细致的飞剑——
“嚓”的一声涩鸣,断岳刀瞄得准准的,已从蚌壳的缝隙中刺入,用力一撬,活活将蚌壳撬开三寸的缝隙。杜铭撒手扔刀,双手扳住了蚌壳,两膀用力,向左右一分,“嗨”的一声,已将蚌壳硬生生掰开了。
耶律风躲得好好的,骤见天日,只觉得魂飞魄散,连忙两膀一晃,又从肩后生出一对巨螯,狠狠向杜铭嵌来。
“三爷爷,大螃蟹!”
杜铭身后的魂精欢呼一声,分成左五右八,将双螯架住。
耶律风大喝一声,肩后又生出一对猿臂!
“他二叔,还有猴子!”
魂精们叫苦不迭,硬是又分出左三右四,将那一双多毛的猿臂摁住了。
耶律风又气又急,想不到这莽夫这么死缠烂打。伏羲宫御宝神通,第一忌便是与人肉搏,连忙又化出了一双蝠翼,在背后一拍,“腾”的一声,便要离地而去。
“你还想哪儿去!”杜铭大喝一声,足下千斤坠使出,硬生生将他拉住了。
“噼里啪啦”一阵细碎的小耳光声不绝响起,乃是耶律风走投无路,不得不化出一对鱼鳍,在杜铭满是胡须的大脸上猛掮一气。
“哎呀?”杜铭给他搧得一脸黏液,真的火起来了。
他猛地把头向后一仰,又是向前一冲,“咚”的一声,一记头槌正正撞在耶律风的鼻子上,耶律风鼻血四溅,脑袋往后一折,再摔回来,已是两眼翻白了。
另一边拓跋涧才一回头,眼睛上便已经蒙上了“无相布”。
——不见即为无有,在被敌人突袭的一瞬间,他已首先令自己立身于“无敌”之地。
红布飘摇,果然蔡紫冠一轮攻击,已经全数落空。
然后拓跋涧猛一跨步,“无锋弩”便已预备再次发出。这一次既知敌人已在身侧,索性便将无锋弩的凝束减弱,好让它能笼盖四周,扩散出去。无锋箭的声音杀伤极大,在这么近的距离使出,无论对手是谁,无论对手几人,几乎都已是必胜之局。
他一步跨出,低头向前一冲,“砰”的一声,已是额头剧痛,前方弹力猛地一挫,更是令他的脖子也几乎扭断了。
“扑通”一声,他摔倒在地,无锋弩固然发不出去,连“无相布”的神通也破了。有人拉开那蒙眼布,在他眼前,锦衣玉冠,正是蔡紫冠冷笑着看着他。
在他刚才的立身之处的前方,不知何时已多了三株杯口粗细的青竹。
神通“萌蘖术”,一瞬间便可以在土地上长出青竹数杆。刚才蔡紫冠对拓跋涧的攻势虽然尽都落空,但自己使用神通,却毫无滞碍。他在拓跋涧身前种竹,拓跋涧要使“无锋箭”,便是向前冲步、低头,果然结结实实地一头撞来。
“无相布”神通虽强,毕竟也有弱点。若是攻击拓跋涧的招式、物体,固然全都可以视为“无有”;可若是拓跋涧主动攻击,则为了攻击有效,却只能承认对方“存在”。
至于拓跋涧为什么好端端地不用法宝,却学旁边的大个子使用头槌去攻击几杆青竹,那就是无相布不能判断的了。
另一边完颜沙更惨,“孪生玉”把他和影子连续转换数回,却都被花浓的蜂儿叮得肿得猪头似的。想要用“移魂玉”去占领那宫装美人的影子,花浓却是给蜂云裹挟,左飞飞、右飞飞。他凝神用宝的结果,便是结结实实多遭了几回罪。
一瞬间,三对三,场中胜负已分。
那黑衣独臂的女子收了漫天飞剑,远远地望着他们。她身形瘦削,因为少了一条右臂,更显单薄,站在那里时,像是一阵山风就能吹走一般。可是她神色却极其冷毅,并不年轻的一张脸上,一双淡淡的眉毛令她显得殊难接近。
脚步声起,茅屋中又走出了另外一男一女。男子人到中年,灰衣儒雅,左边脸上以左眉开始,画出了一枝鲜艳的桃花。他腿脚不便,被身边的女子搀着,慢慢走了出来。
蔡紫冠望向那黑衣女子,叫道:“蔡姨。”
那黑衣女子面无表情,好一会儿,终于微微点了点头。
杜铭收刀入鞘,晃晃荡荡来到那灰衣男子身边,懒兮兮地叫道:“军师。”
那灰衣男子冷冷地看他一眼。
花浓身子剧震,终于走上前来,跪倒叫道:“师父。”
2
——军师,杜铭的军师。
——师父,花浓的师父。
那个灰衣男子,正是广来峰神通六将之四,风将雪飞鸿。
天下术法,出自广来。而雪飞鸿正是广来峰那一代仅次于火二的绝顶高手。他与蔡紫冠一行的恩怨,曲折复杂,令人唏嘘:二十年前,广来峰上一场大变,雪飞鸿为师妹阴五阴谋设计,修炼邪术、血洗广来峰,以致于那天下的术法之宗,就此中落。
二十年后,他成为镇国将军傅山雄麾下的军师,助纣为虐,不惜牺牲杜铭,去夺取宝物镇定珠。结果杜铭因此与蔡紫冠相识,又在濒死之际,获得镇定珠与魂精续命。而雪飞鸿也终于再次暴露了自己的行踪,才被自己的三师兄叶天师,以及阴五的遗腹子蔡紫冠先后击败,神通尽毁,成了一个废人。
那一次雪飞鸿终于大彻大悟,从此退出江湖。他逐走了苦恋自己的二弟子花浓,只由大弟子蔡环陪伴,希望能终老在广来峰中。
那时这群人以为,人生虽久,但他们再也不会相见,可是不过数月,却立刻重会了。
“你们有病吗?”雪飞鸿第一句话问道。
他本就是个放诞不羁的狂士,虽然是蔡紫冠的长辈,虽然早已是蔡紫冠的手下败将,虽然蔡环其实是蔡紫冠的小姨,虽然他早就放言一定要修身养性,但说起话来,仍是肆无忌惮:“这算是乡下人走亲戚吗?”
“……有些事要问你。”蔡紫冠道。
他神情悒悒,即将要说起过去几个月的经历,更令他心情沉重。忽然后脑勺一痛,已吃了一个爆栗。蔡紫冠不由又惊又怒,回头一看,只见那个搀着雪飞鸿出来的娇小秀丽的少女正叉腰瞪着他,喝道:“看什么看,叫小妈!”
那个少女其实是叶天师昔日思念故人,模仿阴五所制的木偶,却在昔日的恶战中保留了下来。广来峰法术神奇,这人偶几乎与真人无异,知道蔡紫冠是阴五的儿子,登时自居为“小妈”,又给自己起了名字叫做阴小五。
“……别闹。”蔡紫冠看见它比看见雪飞鸿还头疼。
“你到底为什么回来了?”雪飞鸿不耐烦道。
被他们两个人前后夹击地一通乱搞,蔡紫冠原本酝酿的情绪全都没了。只得直通通地看着雪飞鸿,道:“火二。你的二师兄,他没有死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这回终于轮到雪飞鸿大吃一惊。
将伏羲宫四大高手随便绑在树上吹风,蔡紫冠一行回到了雪飞鸿的茅屋中。
茅屋里地方狭小,挤进六人,几乎已不容旋踵。蔡姨不愿与他们多呆,带着阴小五给众人倒了几杯凉水,便回到自己的茅屋。众人环顾四周,只见屋中一派简陋,床、椅、喝水的碗,均是原木制成,粗糙笨重,有的地方连树皮都没剥干净。
花浓眼见一向锦衣玉食的师父竞过着如此清贫的日子,不由眼眶都红了。杜铭看她那样子,格外心烦,索性就抱肩往门口一倚,留给屋里一个高大的背影。
“挡光了!”给雪飞鸿毫不客气地一喝,杜铭只得搬了个板凳坐回门里。
“火二怎么回事?”雪飞鸿迫不及待地问道。
“他当了皇帝。”蔡紫冠语不惊人死不休,又给他一记重击。
于是蔡紫冠便将他们受傅山雄雇佣,盗取尸王,却又为尸珠引入禁宫,发现霹雳皇帝被人冒充,一场恶战,傅山雄当场战死,火二技压群雄之事,原原本本地说了。
“傅山雄死了,而火二就是霹雳皇帝?”雪飞鸿被这两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。
先前时,他因屠戮师门,十恶不赦,从而隐姓埋名,十余年蹉跎而过。后来才投入到傅山雄麾下,成了个军师,两人宾主之谊,足有四年之久。因他屡立功劳,傅山雄甚至打算推举他进宫面圣,全都给他借故推掉。想不到,原来那时,他就险些见到“火二”。
“你们当年,真的杀了他吗?”蔡紫冠问道。
“当然……杀了他……”雪飞鸿喃喃道。
那一天,烈火,燎原焚天。
侑州赤龙谷的烂石坡上,火二狂奔而至,身形如狂焰吞吐,于浓烟蒸汽之中时隐时现。一道道地火自地下炸起,径粗丈许的火柱,像是无数条毒蛇弹出的舌头,突兀地从地下刺出,穿透苍穹。天上一片赤红,像是太阳被融化了,汁液涂满整个穹顶。
山大祭起法术,“空空”声响中,土石自地上滚滚而起。土包土,石咬石,交相叠加,渐渐成形:先是个头颅,须眉宛然;又是肩膀身子,虎背熊腰;最后是巍峨双腿,伫立如塔。一个高达十丈的土石巨人自泥土中昂然站起,山大站在它的头顶,手持钢鞭;而风四雪飞鸿、雷六则分立巨人的两肩上。
“老二,回头吧!我们去向师父求情,怎么都能保下你来!”山大大喝道。
巨人脚下的火二昂起头来。与这巨人相比,他的身量简直渺小如同鸟雀。可是这时他一抬头,雪飞鸿立刻就感到一阵热浪直灼双目,令他们无法直视。
“老大、老六!”火二傲然笑道,“老四。师父就派了你们三个来清理门户么?”
“二师兄,以一敌三,你不是我们的对手!”雷六叫道。
火二仰天大笑。他举起双手,青蓝色火焰从他的掌心蔓延开来,以他为圆心,迅速形成一个空心的巨球。火球质轻,包着他微微一颤,飘乎乎地就离了地面,飞上半天。
那是火二的离火翔天之术,那一层包裹着他的火焰虽然看似薄得宛如水汽,但雪飞鸿却知道,它那可怕的高温足可以在一瞬间就穿透脚下这土石巨人的庞大身躯,只留下一个整整齐齐的焦黑窟窿。而它本身,却是毫无损耗。
“我曾经以为,广来峰天下无敌。”火二凝立于离火球之中,他的脸被火光映照,也泛出青白的颜色来,“只要广来峰神通六将在,这世上,便没有办不到的事。”
他的离火球飘到了与那土石巨人颜面等高的位置,傲然停了下来,虽是英雄末路,却豪气丝毫不灭。
雪飞鸿心情激荡,强按战意,叫道:“二师兄,本来就是这样!我们以后还可以并肩作战,战无不胜……五师妹还在山上等你回去。”
“回去?”火二遥遥看来,满是嘲讽,“回到哪去?回到那浑浑噩噩的旧日子……回到你们不知所谓的好时光里去?”
火二犹豫了一下,到底是没有往下说。只是双手一抓,又抓出了两团烈火。
“回不去了,回不去了!来吧,清理门户,给我个痛快!”
他的杀气扯天扯地地逼过来。雷六少年激昂,眸子中电光闪动,两只手也为紫电萦绕,化为电锤;雪飞鸿心烦意乱,下意识地一曲臂,一柄几近透明的五尺阔刀,便自他肘下弹出。
三个人中,只有山大,还能够冷静。
“老二,你的火术全力施展,”他微微叹息,“我们就只能以性命相搏了。”
“不然,你以为你们还有第二个选择么?”火二大喝一声,火球被他推动,猛地射向土石巨人。
雷光乍现,劲风狂吹,火光冲天,飞沙走石。那同根相残的一战,终于打响。
“轰!”
那土石的巨人一步跨出五丈,小山似的一个拳头捏得簌簌掉渣,猛地一拳向火二砸去。火二将身遭烈焰催至极致,在空中微微一转,笔直地射向巨人的小腹。
他身上的火焰已烧至纯白,来到巨人小腹跟前,往里一钻,竟像一根烧得红烫的钢针,无声无息地插入了凝脂中。
巨人一掌拍在自己的肚子上,却到底没来得及打中火二。它的身体突然开始发光。一道道扭曲狰狞的暗红色裂纹,从它的腹上,爬上它的头颈脸面,腿膝脚趾。
然后——
“砰!”
这个巨人猛然炸开,热浪瞬间膨胀,燃烧的巨石在空中化作一摊摊红热的石浆,溅往四面八方,然后在飞行中又凝结成各种各样奇怪的形状,呼啸砸下。
山大、雷六仓皇躲避,在浓烟烈火中,不见了踪影。
二十年前的那一战,众人虽未亲历,但只是听雪飞鸿讲述,回想火二在禁宫中的英姿,便已目驰神移,惊心动魄。
“所以,你们非常确定,那一战,你们对付的一定是火二!”
“山大老成持重,不可能有人在他面前冒充自家兄弟;雷六性如野兽,直觉更是准确无比。”雪飞鸿苦笑道,“何况还有我,还有我这个一心将火二视为偶像,一心要由自己送他归西,对他比对自己还要熟悉的人在。”
在那场决战中,雪飞鸿一个人御风而行,在灼热得快要把天地都重新熔合在一起的高温里,猛地扑向火二。他所修炼的风术招来狂风,在他的身外萦绕成茧,将靠近他方圆七尺的岩浆火焰,全都弹到了更远的地方。
火二这时就像一座正在狂热喷发的火山,而雪飞鸿则像一颗从天而降,猛地砸进火山口的坚冰流星!
火焰在他的眼前迅速分开,火二高大的背影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。
“火二!”
雪飞鸿大叫一声。
火二回过头来,长发在烈焰中腾腾扬起,一双剑眉,飞扬跋扈;一对虎目,凛然生威。
——他永远是这般气宇不凡。
雪飞鸿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感动:火二如此出色,学识术法、形貌气度,天生就应当是为万人瞩目景仰的,可是命运却让他走进绝境。广来峰三人联手,火二已是必死无疑,他如今这般大鸣大放地施展火术,不计功力,果然是在等一个华丽的死亡吗?
有的人即便是落难,也会保持高贵的姿势。
有的人即使死去,也应给他足够的尊重!
惺惺相惜的英雄气,在雪飞鸿的胸中激荡。他原本就是个极其狂傲的人,既然折服于火二,那就是发自内心地尊重他。如今火二骤然陨落,乃至为天下的凡夫俗子指责说教,他看在眼中,听在耳中,却是怜惜远大于惋惜的。
三个月来死在火二手上的那些人,雪飞鸿不认识、记不住、漠不关心。他来对付火二,唯一的理由,不过就是要亲自送二师兄一程罢了。
因为他真的觉得,火二这样的英雄是要尊重,而不能折辱的。他不该死在呆板道学、故作宽厚的山大手里,也不该死在不知轻重、好斗无厌的雷六手里。
——如果火二一定要死的话,雪飞鸿宁愿是由了解他、尊重他的自己来动手!
直到那一刻,雪飞鸿才确定,自己的决定是多么正确。他的魔手刺出,心中一片空蒙,无善无恶,竟似连心跳都没有了。
风似停了。
火似凝了。
雷似息了。
土似沉了。
在这一瞬间,天地万物黯然失色,他所有的感情与力量,都随着那一击宣泄出来。
“七邪养鬼术”,寄生在他体内的魔物化入他的手中。令他的手臂如灵蛇一般刺出,在半空中扭动尖啸,妖异地画出一个令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弧线。
衣袖被强烈的罡风撕成碎片,雪飞鸿露出的手臂,光洁、肿胀,如同溺死者的残肢!
火二回过头来,猛地扬臂一拦!雪飞鸿的手,就顺着他的手臂猛地一盘,“哧”的一声,先是令火二的熔金火掌打空,旋即兜了个圈子,干净利落地穿透了火二的胸膛。
其时,他与火二相隔三丈。
——那本就是他为杀火二而练的秘术,与火二所熟悉的任何“疾如风”的法术都有所不同。邪恶、妖异、残暴,因此才能一击奏效。
火二为他魔手穿透,被那力道带动,仰天退开一步。长发飘开,脸上震愕的神情渐去,重又浮起的,竟是恍然。
“是你。”火二冷笑道,“果然是你!不愧是你!”
“喀”的一声,他的溶金火掌捏断了雪飞鸿的左臂。
“你问我到底是不是杀了火二,我杀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火二?我会说,绝对不可能出错。这只手摘下他的心脏.滚烫的、愤怒的,还在跳动着的健全的心脏。”雪飞鸿苦笑道,“而那个人也一定是火二,不然,我的手臂不会一直记着他。”
雪飞鸿轻轻按着自己的左臂,即使过去了二十年,那一瞬间的疼痛与恐惧,那一瞬间即使有恶鬼附身,却仍然被火二压制和藐视的羞愧和绝望,仿佛都一丝不差地保留在了那处旧伤里。即使它已经好了,即使后来他又受过了比那更重的伤,但此生此世,却只有那处伤口令他永远无法忘记。
“所以,与其说火二没有死,我倒更有理由相信,你们遇见的人,才是假的。”
他说得如此笃定,以至于蔡紫冠一行,虽然亲眼所见,却也不由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。
3
天色已晚,蔡紫冠一行便在广来峰上住下来。
雪飞鸿的茅屋虽然狭小,难于接待“亲戚”。但再往峰顶上去,昔日广来峰的基业元生宫,却还有不少殿宅保存完好,颇可一用。
于是留下蔡环、花浓、阴小五三个女子继续在山下居住,而雪飞鸿则带着蔡紫冠一行上山,又押着伏羲宫的四大高手,回到了自己昔日学艺和犯下滔天大罪的地方。
二十年前广来峰内乱,好好的一处宫观,变成了修罗场,被雪飞鸿和叶天师、雷六互斗毁了一个乱七八糟。众人从颓塌了半面的宫门进入,沿途只见一时是路上的巨大雷坑,烧得附近地面的沙石尽成琉璃珠;一时是脸盆粗细的藤蔓,将一整间房拦腰绞断;一时是巨大的风刀劈过的痕迹,将大殿石像斜肩铲背,斩成两段,断口光滑如镜。
虽经二十年风吹雨打,那些巨大的痕迹仍然触目惊心,宛如一场巨人的战争。
断壁残垣,衰草枯杨,蔡紫冠扶着雪飞鸿,往他的脸上看去,只见那元凶除了脸色稍显苍白外,神色一概如常。
——只是昔日以“风行之术”驰骋天下的雪飞鸿,如今却困守在这荒山野岭,连走两步也要人扶,只怕这已是他付出的最残酷的代价了吧。
雪飞鸿找了几间完整的空房。一间面壁室,有门无窗,固若金汤,过去专门关押违规弟子,现在用来关押伏羲宫的人。又找了两间床榻俱全的,一间安顿蔡紫冠和杜铭,一间归自己暂用。
蔡紫冠操练广来峰的法术已久,这时已经能稍稍催生出些风来。在雪飞鸿的指点下,更是得心应手,很快把自己的房子吹得差不多干净了。
“我觉得我学神通不是为了干这个的……”蔡紫冠咕哝着,却也没辙。
杜铭往破床上一躺。他心情不快,不想多看雪飞鸿,索性把头一蒙。
于是蔡紫冠去隔壁给雪飞鸿吹房子。
“你那个水蛇腰的朋友呢?”雪飞鸿问。
蔡紫冠沉着脸,把房子吹得乱七八糟的。此前他和雪飞鸿说火二、傅山雄的事,专门把百里清之死那一段跳过了不说。原就是要和雪飞鸿私下单独说,听他率先问起,不由得心情又坏了起来。
“广来峰有起死回生的法术么?”
他的法术,除了“破宇”与生俱来之外,全是广来峰叶天师所授。昔日叶天师痛心师门不幸,术法失传大半,便在余生二十年中,将自己记得的师兄弟的法术都通过回忆、揣摩,整理记录下来。又在临死前,将这些传给了蔡紫冠。可是叶天师原本就不以博闻强识见称,记录术法,只怕不过是广来峰十之一二。与之相比,雪飞鸿过目不忘,对广来峰的法术涉猎无疑要多得多。
雪飞鸿一愣,道:“起死回生?”他的反应极快,道,“那水蛇腰死了?”
蔡紫冠默默点头,才将百里清与傅山雄决斗的事说了,
“我一直没太把他天寿的事放在心上。开始时,我以为生死有命,活着时只需问心无愧,死时便也该无怨无悔。可是后来,我后悔了,我想要救他,翻遍了秘笈,却也找不到一个续命之法。现在他死了,还能起死回生吗?”
他心情激荡,气息紊乱,吹出来的风也是忽大忽小。雪飞鸿冷笑着让到一边,慢慢坐下,道:“你知道答案的。”
蔡紫冠双掌一推,猛地吹出一股强风,道:“我不知道!”
“如果可以起死回生,我的罪孽会有那么重?叶三会苦等二十年,也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追杀我?师父、山大、雷六、阴五,随便救回哪一个都好,对不对?”
蔡紫冠咬着牙,不说话。
“当年闯下大祸后,我后悔过,也曾去找补救之法。可是我游历天下,找了十年,终于可以确定,广来峰没有可以起死回生的法术,天下间也没有任何一项起死回生的神通。这是非常有趣的一点,在这世界上,什么样不可思议的神通都有,但就是涉及‘生’、‘死’,却决无通融。”
雪飞鸿长叹道:“所以,不要以为神通是万能的。人生始终只有一次,有的人死了,就永远回不来。有的事错了,你永远都无法弥补。”
“可是,杜铭呢,杜铭不就是……”
“杜铭不是不死,是一直在死。镇定珠让他重伤濒死的过程变得无比漫长而已。可是他一旦死了,镇定珠也同样救不回他。”雪飞鸿总结道,“所有的‘借寿’之法,确实能令死者复活,但却只是行尸走肉。所以如果那个水蛇腰已经死了,你就真的做不了什么了。”
“所以,火二也决不可能是死而复生的。”沉默良久,蔡紫冠终于道。
他两掌挥出的疾风,平稳有力,在起初的悲痛之后,他终于又能控制住自己,并又开始分析眼前那扑朔迷离的局面。
“决不可能。”雪飞鸿道。
他沉吟一下,忽然道:“不过我现在却也怀疑,霹雳皇帝就是他。”
蔡紫冠将最后一片空地打扫好,道:“可是你又说,火二一定已经死了。”
“是的。”雪飞鸿感叹道,“火二一定已经死了,可如果有人敢杀了皇帝,冒充皇帝,私藏艳僵,又能玩弄天下英雄于股掌之中。那这个人,一定也是火二。”
他对火二的崇拜,隔了二十年,仍是这么不可理喻。蔡紫冠心中感叹,却也把他的观点暗暗记在心里。
“如果霹雳皇帝就是火二,那么神通六将,当年便幸存了四人。叶三隐居百花谷,所谓小隐于野;阴五嫁人生子,也算中隐于市;我投身傅山雄帐下,建功立业,自以为已是大隐于朝。却想不到,还是比火二,差了两层不止——我居然等于是在他手下的手下干了几年!”
他的愤愤不平,却又与心悦诚服交织在一起,简直如同孩童斗气一般。
蔡紫冠哭笑不得,道:“只是一般人没有他那么疯吧?”
“是啊。”雪飞鸿叹道,“谁会想到,他居然敢回到自己杀人放火,毁掉了半座城池的地方,风光无限地当起了皇帝?”
二十年前,雪飞鸿其实不是在决战时才看到火二的。
事实上,在决战前的三个月、火二火烧辛京的时候,雪飞鸿刚好就在那里。
他那时春风得意,术法进境一日千里,也在江湖中连做了几件露脸的大事。与之相反,那几年火二却行踪诡秘,连回广来峰的次数都越来越少。神通六将里风四之名,隐隐然已经超过了火二。
雪飞鸿不由得意忘形,刚好听说火二现身在辛京附近,便不惜千里赶来,想要与他一会。
他存了炫耀之心,可是当他赶到时,便正看见辛京陷入到一片火海中。
火二——广来峰神将火二——在那烈火中,已经化身恶魔!
雪飞鸿远远地便看见了火二。他的二师兄手持拿手兵刃“赤火金风蛇骨矛”,纵跃如飞,在辛京的房脊、长街上狂奔。蛇矛在他的掌中不停喷出烈焰,所过之处,无论房屋、人畜登时熊熊燃烧。
深蓝的夜色中,明亮的火焰将一切影子拉得又黑又长,不停跳跃扭曲。
房屋的爆裂声、人们的惨叫声,不绝于耳。
雪飞鸿远远地看着他,站在一片房屋的阴影里,忽然间发现,自己竟然没有去阻止他。第一眼看见那惨状的时候,他一惊之下,便想插手的,可是不知为什么,现在他的手心中满是冷汗,而双脚却像给钉子钉在了地上。
忽然,火二转而向雪飞鸿的方向而来。蛇矛倒提于手,火焰、浓烟在火二的背后滚滚上天,半天血红,如顶天立地的恶魔在他的背后现形。
那一瞬间,雪飞鸿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出手阻止。
巨大的恐惧在他的心中爆炸开来,从未见过的愤怒、从未见过的邪恶、从未见过的强大,令雪飞鸿的身体先于他的头脑,明白了火二的可怕。 他猛地一转身,已在火二发现他之前,施展自己的风行之术,没命地逃出了辛京。
他最后一次回头,看见火二又已停下脚步,在路边放火。
——火光中的身影,是他从未见过的壮丽。
——那令他回山之后,终于再次冒险练起了“七邪养鬼术”。
“你若不练‘七邪养鬼术’,后来也不至于性格大变,以致于欺师灭祖,血洗师门。原来事情的源头,竟也是在火二这里?”
蔡紫冠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内情,不由大吃一惊:“可是说来说去,火二为什么会发疯?”
“那恐怕,才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了吧?”
话至此处,雪飞鸿稍稍打个哈欠。他现在周身筋脉尽断,神通全毁,体力本就不如年轻人了,今日再走了一段路,说了好久的话,终于是支撑不住了。
蔡紫冠点了点头,道:“那你休息。”
他扶着雪飞鸿躺下,昔日那叱咤风云的宿敌,在他的手上轻得像是只剩了一把骨头。
“蔡姨还好吗?”蔡紫冠心下一软,问道。
“还不错。”雪飞鸿笑道,“反正她木头木脑的,我说什么她都听。”
雪飞鸿游历天下时,曾与孩童时代的蔡紫冠偶然相遇。那时蔡紫冠为姨母蔡环抚养,蔡姨是飞剑门高手,与雪飞鸿相斗,却终为这广来峰叛徒所伤,以致失踪十载。蔡紫冠因此爆发了“破宇”的神通,并恨雪飞鸿入骨。
可是十年后再见,雪飞鸿尚有苦衷,而蔡姨受伤之后,居然被雪飞鸿带走,收为弟子,相处日久,已经有了感情。
蔡紫冠的手顿了一下,这种像伺候“姨夫”的温馨感觉,仍让他觉得很不服气。
安顿好了雪飞鸿,他便走出门去。
月色下,却见院中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。
那人一身宫装,如月中仙子,一双幽怨多情的杏眼一动不动地望着雪飞鸿的房间。
“花……”蔡紫冠脱口说出一个字来,连忙将剩下的一个字截住了,快步来到那人身旁,低声道,“你怎么上来了?”
“师父他……还好吗?”那人惨然道。
一颗芳心念兹在兹,全在雪飞鸿,来人自然正是花浓。
就在这时,只听“咣当”一声,杜铭房间的房门被踢开,杜铭一个箭步跳出来,大喝道:“不行了,气死老子了!雪飞鸿,你给老子出来,咱俩还得再打一场!”
4
这个晚上,广来峰上有一个伤心人。
伤心人虎背熊腰,满嘴脏话,杀人放火,从不手软。可是遇上男女情事,一颗铁石之心也柔软得像个豆沙包。
这颗豆沙包虽有镇定珠守卫,仍然气鼓鼓,觉得随时想要炸开。
这口恶气其实是从辛京皇城里就已经憋着的了。在将军府和花浓一起死斗傅山雄的时候,他们两人背水一战,终于生死相许。两颗冷漠多疑的心,原本已经贴得很近,但忽然间,火二出现了;火二出现了,那个阴魂不散的雪飞鸿就自然出现了!
蔡紫冠决意来广来峰见雪飞鸿。从听见那个名字开始,他便清清楚楚地看到花浓向后退去。他们一起离京,同行至此,朝夕相处,可是两个人的距离,忽然又已经隔得很远很远。
果然,一上山,那女人便已经两眼放光,活像饿狼见了白羊!
“花姑娘是真不懂事啊。”
几个魂精坐在他的身边,七嘴八舌地评论道。
“可不是,当着咱们的面,还跟那花面鬼儿眉来眼去的。”
“唉,谁年轻时不经历几个人渣……”
“那她也不能念念不忘啊!”
杜铭昔日被雪飞鸿陷害,几乎死无葬身之地,苟活至今,也只是以活死人的身份撑着。百里清丧命前,杜铭其实一直没把他的天寿之命放在心上,因为他觉得,十有八九,自己会比百里清死得更早。
对那军师,杜铭的心中一直有所芥蒂。先前击败雪飞鸿,他便想将之斩草除根。只是因为蔡紫冠和花浓的面子,才留下了那不阴不阳怪物的性命。
那时以为,即使不杀,也可以永世不见。谁知这么快,就又见了。
一想到花浓对雪飞鸿的感情,他对雪飞鸿的恨意便越来越强。
独自睡在房中,耳听蔡紫冠与雪飞鸿在隔壁房中絮絮叨叨说个没完,他的心中不知不觉越来越愤懑。雪飞鸿害死了蔡小贼的半个师父,又霸占了蔡小贼的小姨,可是蔡小贼居然还能和他说说笑笑?这个人的气节何在?这个人的正义感哪去了?蔡紫冠是这样,花浓是这样,这世上的人难道都分不出来个好、赖、亲、疏么?
杜铭在床上翻来滚去,越想越气,怎么也睡不着。魂精们又说又哄,却让他越发烦躁。
——要是水蛇腰在就好。
在这孤单的夜里,杜铭委委屈屈,越发想起了百里清的好。
——那水蛇腰虽然嘴损心毒,但又狂又狠,至少不会像蔡小贼那么没骨头!
也就在这时,他忽然听见外面蔡紫冠说出一声“花”。
“花”,一个简单的音节,但却可以发展成一个美丽的名字,若有若无地从院中飘入房中,杜铭的耳朵“噌”地竖了起来!
收回魂精,仔细去听,外面的果然不是白昙,隐隐约约,是花浓在和蔡紫冠说话。
——是她来了!
那女人懵懵懂懂且又美艳绝伦的面庞浮现在他眼前,杜铭还没反应过来,已是不由自主地咧嘴大笑。可是旋即明白过来,花浓绝非是为了自己而来,不由得满嘴苦涩。
夺妻之恨,不共戴天,怒火上撞顶梁,登时压抑不住。
杜铭一跃下地,一脚踢开了房门,大喝道:“雪飞鸿,你给老子出来,咱俩还得再打一场!”
他突然这么杀气腾腾地跳出来,蔡紫冠登时吓了一跳,叫道:“你……”
花浓见他生气,也是瞬间脸色惨白。
“雪飞鸿!雪飞鸿!”杜铭看见他们的样子,越发生气,索性不理他们,冲着雪飞鸿的房间大骂,“可笑你这可怜虫!别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!打你个桃花朵朵红!出来呀、出来呀、出来出来呀!”
“活死人,你别闹。”蔡紫冠过来拦他。
“蔡小贼你别管!”杜铭一晃膀子,把他甩开了,叫道,“今天老子和雪飞鸿,非得死一个不可!”
花浓看他丢人,不由脸色惨白,眼中噙泪,却也说不出话来。
“吱呀”一声,那房间房门一开。
雪飞鸿走出来,冷笑道:“杜铭,我招你惹你了么?”
“你没招老子!”杜铭看了一眼花浓,大喝道,“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行不行?”
雪飞鸿看他与花浓的神情,冷笑一声,道:“我看你是忘了我的厉害了。”
昔日二人同在傅山雄帐下时,杜铭没少被雪飞鸿收拾。后来卷入广来峰的复仇,更曾被雪飞鸿的法术收拾得苦不堪言。可是现在他又已经历了九州尸王之战,“青杀鬼”的功力更胜一筹,而雪飞鸿却已筋络全废,杜铭冷笑道:“老子现在可不是能让你随便收拾的了!”
口中说着,身上魂精放出,青影憧憧,杀气腾腾。
“杜铭你别闹。”蔡紫冠道,“他已经不能打了。”
“蔡小贼你闭嘴!”杜铭索性翻了脸,骂道,“他倒是不能打了,还拈花惹草呢!”
这句话终于暴露了他的本意。雪飞鸿冷笑道:“花浓,你的师父被人这样辱骂,你还不来给我教训他。”
细碎的脚步声,花浓仿佛身在噩梦一般,慢慢走到杜铭的对面。
“那你是终于做出选择了?”杜铭低声道。
花浓的身子震了一下,慌乱地望着他,眼中又涌出泪水。
“花浓,给我好好教训他。”雪飞鸿厉喝道。
“来吧。”杜铭满心悲愤,一挥刀,收回了魂精,只以断岳刀指向花浓,“上次在镇国将军府,咱们没打痛快,今天,咱们就好好地打一场!”
“动手!”雪飞鸿下令道。
杜铭一挥刀,高举、轻落,向花浓当头砍去。
他死死地瞪着花浓,直到这时,也仍不能相信,花浓会为了雪飞鸿,而和他动手。
那一刀重得他几乎举之不动,女孩抬头望着他,楚楚可怜。
那刀距离花浓,已不及半尺。
——你还不躲开?你非得要逼我?
杜铭的心中满是凄苦。他当初追求花浓,动机可谓十分不纯。可是一场场出生入死以来,两人几次三番地试探,不知不觉,感情已越来越深。他对花浓越了解,便越觉得她娇弱无辜,即使粉身碎骨,也想要好好保护她。
可是只要一见到雪飞鸿,花浓便变得令他无比陌生。
他的保护,忽然间已变得不值一钱。可直到这时,他才发现,自己是有多喜欢花浓。
“退!”一旁的雪飞鸿忽道。
花浓愣了一下,杜铭正想要收刀,花浓已经向后退去。
“唰”的一声,杜铭那一刀砍空,整个人愣在了那里。
“左穿蝶、右插花!”雪飞鸿却还在旁指挥。
那是他当年教花浓的一套身法,杜铭不以魂精动手,他也便只用武艺指点花浓应对。花浓心乱如麻,如提线木偶一般,在杜铭身前进退趋避。她一动,杜铭不知不觉,又挥出一刀,又战了起来。
杜铭挥刀无力,幸好花浓的身法也不具威胁。
花浓心中一时一片空白,一时又如刀割火炙。她不愿与杜铭动手,可是更不愿杜铭伤着雪飞鸿。雪飞鸿用这套身法,只守不攻,她乐得不动脑子,心中也稍稍平静了一些。
“金花欲燃!”雪飞鸿唇边带笑,看她的身子也活动开了,忽然又出一招。
花浓魂不守舍,向前一欺身,已扑入杜铭空门之内,双掌自下向上,正撞上杜铭胸口。
她忽然转守为攻,身法快捷无比。
杜铭的断岳刀明明已用得失魂落魄了,根本反应不过来,又被花浓一记抢攻,登时完全反应不过来,被那双掌一推,虽然不重,但却直接就是一个趔趄。
花浓双掌推出,才大吃一惊,杜铭站住了身子,更是又惊又怒。
“恶狗撒尿,瞎猫抓鼠!”后边一直观战的蔡紫冠忽然叫道。
杜铭身不由己,忽然起脚,侧步一踢,逼退了花浓之后,顺势上前一步,又是一刀横扫。
他误得神通之前,原是以一身武艺打遍天下。直到现在,闲来无事时,他也常常会练练自己最得意的一套刀法,松络筋骨,谁知被蔡紫冠和百里清看过后,便让那两个嘴欠的给每一招都改了名字。
这时蔡紫冠发声,杜铭愣了一下,顿时反应过来,把心一横,便按他所说的出招。
——既然他自己不忍与花浓动手,那何不将这一战交给那小贼?
——是胜是负,就全凭雪飞鸿和蔡紫冠而已!
花浓左掌连挥,右掌一记通臂长拳,直袭杜铭胸前。
杜铭的身子猛地一歪,避过这一拳后,一刀柄便往花浓的腰上撞去。
“梅花三弄、香传七里。”雪飞鸿微微皱眉。
“笨马失蹄、死鱼下锅!”蔡紫冠笑嘻嘻的,毫不示弱。
风声虎虎,场中的两个人越打越快,越来越紧张,两张脸不约而同都变得冷冷的再也没有一丝表情。蔡紫冠和雪飞鸿见招拆招,更是电光石火,不容交睫,可偶尔对视,却像不见一点敌意。
但敌意当然是有的,事实上,蔡紫冠早就想和雪飞鸿再来一场了。
先前时他们曾有过一场决战,雪飞鸿的苦衷固然令人动容,而他功力尽失,也算得到了报应。蔡紫冠一时心软,不再追究。可是人心微妙,数月以来,旧恨固然已了,新仇却日日滋生:一向只疼自己的蔡姨十年没见,一见面已经向这大魔头许以终身,连自己都不怎么理了,蔡紫冠不由越想越不服气。
再加上杜铭和花浓明明两情相悦,却又给雪飞鸿横插一脚,弄得那杀人放火的糙汉整日哀哀怨怨,像个小媳妇。蔡紫冠看在眼里,为朋友也早想插他两刀了。
这两人唇枪舌剑,那两个拳来脚往,转眼间,已过了三十余招,一招一式,力道全都使开了。
雪飞鸿的脸色越来越冷,花浓出招,越来越见凌厉,已足可伤人。
“竹报春来!”雪飞鸿大喝一声。
花浓斜身穿掌,一掌切向杜铭咽喉。
“母鸡打鸣!”蔡紫冠应变极快。
杜铭不知所以,反手拖刀,挺胸向前一跃——端端正正地把脖子送到了花浓的掌下,“砰”的一声,给砍了个正中,登时“嘎巴”一声,偌大的身子一个后仰,摔了个四脚朝天。 ——那无疑是完全无用的一招! “花落成泥!”雪飞鸿追击道。 花浓无暇多想,旋身一跪,单膝压在杜铭的胸口上,一掌举起,狠狠向杜铭面门落下。
“哥只能帮你到这里了。”蔡紫冠在后面暗暗地叹了口气。
他把身子靠在墙上,抱臂看着,静待发展。
那一掌在杜铭的面门前三寸处,猛地停下。
花浓抬起手来,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击倒了杜铭,甚至几乎打出致命一击。
杜铭一手摸着脖子,额上青筋暴起,一张脸涨得通红,虽有镇定珠护体,一时间,却也说不出话来。
花浓惊恐地望向雪飞鸿。
“停下干什么?”雪飞鸿怒道,“打他呀!他侮辱你的师父,你还手下留情?”
杜铭咬紧牙关,狠狠地瞪着他。
花浓看看杜铭,看看雪飞鸿,急得眼泪扑簌簌而下。
“敢和我叫嚣?不知天高地厚!还真以为在花浓心里你比我重要?当初我让花浓跟你们下山,不过是给她找个归宿而已!我一声召唤,她永远是我的人!”
雪飞鸿的话冷酷无情,杜铭倒在花浓膝下,拳头握得“嘎噔噔”直响。花浓的一片心意忽地被剖将出来,扔在地上,不由得又羞又气,叫道:“师父。”
雪飞鸿厉声喝道:“花浓,打他!”
花浓狠狠咬着嘴唇,勉强举起掌来,杜铭一下子回过头,死死地盯着她。
“师……师父……”花浓被杜铭一看,心里越发委屈起来,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,叫道,“师父!”
“打他呀!”雪飞鸿不耐烦起来。
他不顾一切地逼迫花浓,花浓委屈得芳心寸断,叫道:“师父!”
“不中用的东西!”
雪飞鸿却已不耐烦了,恨恨地一拂袖,回了屋去。
花浓身子一软,瘫倒在地,掩面痛哭。
在这一瞬间,一个永远的偶像终于离她而去,而她的心里空荡荡的,一片失落。
忽然有人踢她的脚。
她泪眼蒙陇地抬起头来,只见杜铭已经站起了身。
“哭啥呀?”杜铭沙哑着喉咙道,“……你男人还没死呢!”
5
伏羲宫四大高手,赫连车、拓跋涧、耶律风、完颜沙,给捆得结结实实的,并排躺着。每个人的胸口上压着四块条石。
——反正元生宫的废墟里,要多大的石头都有。
“山大的‘石将军’法术呢,最重要的是去感受‘土’、‘石’的‘钝性’。以钝性去让它们动,不能着急,但是要坚定,比起我的风行法术,它要更‘拙’一点。”
雪飞鸿指点蔡紫冠,在那四个人的身上,以神通调整条石的位置。
重归于好的杜铭和花浓在一旁坐着,花浓终于打开心结,杜铭立刻觉得雪飞鸿不那么讨厌了。
“这是他在军中审问犯人的时候发明的手法。老阴了!”杜铭解释道。
果然,那边的雪飞鸿已经开始给那四个“基石”介绍游戏规则。
“我问的问题,谁能老老实实地回答,他身上的条石便可以搬走一块,到他左边的人身上,最左边的那位直接轮回到最右边的身上。听懂了吗?”
“扑”、“扑”,四块条石,赫连车已给压得直吐白沫。
“士可杀不可辱!”拓跋涧怒喝。
雪飞鸿弄了把三只脚的椅子,往那一坐,根本没把他的忠肝义胆放在眼里。
“先说说,都叫什么吧。”
雪飞鸿大张旗鼓,居然只问最简单的,伏羲宫的四人稍稍一愣。赫连车已大叫出来,道:“赫连车!我叫赫连车!”
这问题无关紧要,甚至是蔡紫冠等人已经知道了的。
雪飞鸿点了点头,蔡紫冠伸指一提,赫连车身上的一块条石已飞到拓跋涧的身上。
“啊哈……”赫连车的身上一轻,呼吸痛快得直呻吟了起来。
拓跋涧闷哼一声,咬牙撑住。
“你们来了几个人?”
伏羲宫四人一片沉默,好一会赫连车才道:“四、四个啊!”
又一块石头压上拓跋涧的身子,完颜沙怒道:“老四,你这叛徒!”
“我没说什么啊!”赫连车委屈得不得了,“咱们就是四个人,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?瞎子也看得出来啊!”
拓跋涧已给压得满脸通红,呼吸浊重。
“你们来干吗?”
“杀了你们!”完颜沙立刻大喝道。
他就是最左边的人,一经回答,他身上的一块条石立刻移到了最右边的赫连车的身上。
“三哥,你这是报复!”赫连车立刻惨叫起来。
“为什么杀我们?”
“为了复活伏羲大神!”赫连车拼命抢答。
“赫连车!”、“你闭嘴!”耶律风和完颜沙不约而同地大声喝止。
可是却已晚了,从他身上移走的第三块大石已压上拓跋涧的胸口。拓跋涧给七块条石压着,脖子长长地挤伸了出来,颈上血管憋得老粗。
“大哥,你答题啊!”完颜沙叫道,“你不能让老四给害死了!老二,完了你再把石头给我!赫连车,下一题你给我闭嘴!”
雪飞鸿看着他们兄弟情深,微微耸了耸肩,问道:“据说你们伏羲宫有什么口号,挺响亮的?”
伏羲宫的那三个人果然都咬紧了牙关。赫连车扁了扁嘴,不敢说话。
“大哥,你说呀!”完颜沙叫道。
“大哥,赞颂伏羲大神,什么时候都可以做的!”耶律风也劝道。
“伏……伏羲……大神,”拓跋涧抽搐着,终于再也忍不住,艰难道,“化同万尘!复生之日,大开妙……门!”
一块石头移走,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。
雪飞鸿冷笑着跷起二郎腿。伏羲宫的人两耳不闻世事,并不懂得人心之用。拓跋涧已经回答了第一个问题,意志的堤防已经出现了第一条裂口,那么接下来,所有的问题都将会得到答案。
“复活伏羲,和杀我们又有什么关系?”
“天下神通,术、通、炼,御,其实都只是使用天下间固有的灵力而已。灵力的总量不会增加,也不会减少。法术修行是通过咒语,来操纵遍布万物的灵力;神通异能是通过执念,将某种散佚的灵力快速固定在体内;武术锻炼是通过运动,将人类本身所有的灵力不断锐化和强化;而统御法宝,则是灵活使用法宝中的灵力。
“伏羲大神的复活,需要大量灵力。但近年来,神通人士越来越多,以至于灵力越来越分散,越来越固化。伏羲宫计划消灭一切神通,好令天下灵力重归自由,伏羲大神借此复活。”
四大高手被雪飞鸿套得由浅入深,答题越来越口不择言。到后来终于是涕泪横流,说出了这天大的秘密。
“你怎么看?”拷问结束,雪飞鸿问蔡紫冠。
“根本是神经病嘛。”蔡紫冠完全不能理解,“区区一个伏羲宫竟想和全天下为敌?”
在广来峰上住了两日后,蔡紫冠一行下山而去。
火二的事,广来峰二十年的旧账,并没有完全解决。如果雪飞鸿不能解释他的行为,那么唯一的线索,便在复国军那里。
那样的狂人竟会不顾人伦,宠溺艳僵,而艳僵活着的时候,又是复国军的要人。
那么二十年前,火二行踪诡秘,是否也与复国军有什么关联?
他火烧辛京,难道也是复国军的阴谋?
蔡紫冠的“破宇”与摇光公主的“灭宙”,也许注定要有一战!
杜铭与花浓经过那一晚的争斗后,感情突飞猛进。这一趟再下山去,即便刀光剑影,步步惊心,也是他们的花前月下。
雪飞鸿与蔡姨送他们出门,蔡紫冠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人——
“小妈去给你找个媳妇!”
阴小五背着个小包袱,兴高采烈地拉着蔡紫冠的手道:“你看这傻大个子都有媳妇了,我儿子长得这么帅,怎么可以一直是个单身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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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·郎头似铁